中国绘画从古以来逐渐形成山水、花鸟、人物三种表现形式,不同于西方的风景、静物、人体,一向有自己独特的要求和审美追求。但是到了近百年来,由于西方艺术思潮不断袭来,直接影响了中国绘画的发展。100年前,在山水画领域,占统治地位的是“四王”派山水(指明末清初的王时敏、王鉴、王翬、王原祁)代表的画派。四王派山水崇尚临摹,讲究古法古意,在山水画领域备受推崇,临、摹、仿、拟古人,技法功底都很深厚,崇拜元四家。他们看重笔墨,大多以古人丘壑搬前挪后,构成一种元人已达到的理想境界,表现平静安闲的情感状态,体现所谓“士”气与“书卷气”,却很少观摩自然、描写具体感受,因此缺少创意,和时代的演变、社会生活的变化很脱节。而百年中国正是社会发生急骤变化的时期,这种标榜“四王”派的山水能不能继续传承下去,成为普遍关注的焦点。由于对待“四王”派山水的截然不同的态度,于是形成两大派别,一是维护“四王”派山水继续传承下去,二是认为“四王”派山水是人造自来山水,非革“四王”的命不可,对中国山水画实行改革创新。至于如何改革创新,意见并不一致。一种偏重引进西法,将西法融入传统山水画,对山水画从审美观念和技法上进行彻底改造;另一种则效仿当年石涛和四王相对立,站在石涛一边反对“四王”派。以石涛《画语录》为行动指南,以“笔墨当随时代”、“搜尽奇峰打草稿”为自己追求的目标,用弘扬石涛精神走出新路。经过了100年的时间,大家已经做过许多实践,各家各派各自侧重,只好将有代表性的画家作些介绍。
属于维护山水画正宗的画家,也就是平常习惯称呼为传统派的画家,在全国有相当数量。其中最有代表性的,例如上海的陆恢、冯超然、顾麟士、贺天健,北京的姜筠、林琴南、萧俊贤、萧谦中、祁昆、秦仲文、吴镜汀,广东的卢振寰,台湾的溥心畲和江兆申等。这些画家的山水画有的是直接继承“四王”派的传统,有的从五代、两宋山水画找出路,他们画的山水画都是有水平的,而且也影响了后代,对中国山水画的传承做出了贡献。
属于改革创新派,最早的上海有吴庆云。曾到过日本,山水画运用西画法,用水渍纸,以施笔墨。黄宾虹以为他的画“凄迷似云间派,而笔道遒劲之气泯焉”。在他的画里还能找到运用西方透视法的痕迹,感觉的真实性增强,曾获好评。
广东的高剑父、高奇峰、陈树人,他们吸收日本画的技法,强调画真山水、能呼出具体地域名称的山水,如《鼎湖飞瀑》、《花桥烟雨》,推崇画学不是一件死物,强调改变山水画面貌。在西学蓬勃兴起之时,写生绘画成为时尚,特别是学国画者普遍实行对景写生。写生成为近百年画家改良创新的一大法宝。其实写生并非西画的专用技法。中国古代一直重视和提倡写生,荆浩、王履、石涛等都有专门的著作讲写生,提倡写生确实对克服闭门造车的绘画有好处。至于如何去写生,各家各派的主张是不一致的。中西画的写生观念也有很大不同。最早受到写生时尚影响的中国画家是胡佩衡,他看到西画的写生和中国画临摹的对立,于是首倡“古法写生”,企图将中学与西学的矛盾、将古法与西画的写生统一起来,并且做过相当实践。效果并不理想,因为新内容与旧形式之间并不容易统一起来。
新文化运动蓬勃兴起之后,艺术社会学观点影响到艺术观的变化。古代文人对山水画一向追求超脱现实,将自然与社会尽量分开。艺术社会学提倡的艺术人世观点是将人与自然、人与社会生活拉近,甚至要求统一在一起。当艺术走向十字街头的呼声兴起的时候,最早接受这种观点的是赵望云,他热衷的农村写生,对他山水画观念的形成起了直接作用。他主张山水画里面要看到人的活动。这从根本上改变了传统山水画寄情山水观念,而将社会生活与大自然统一起来。强调人要改造变革社会同时要改造大自然,将山水画与时代拉近,于是在山水画领域出现许多开拓性表现。诸如通过山水画反映祖国建设,表现人改造自然的雄心壮志和业绩,给自然添加了许多社会生活的内容。这种探索当然不止赵望云一人,李硕卿的《移山填谷》,钱松嵒的《常熟田》、《红岩》等,在20世纪五六十年代是这方面探索的高潮。
山水画改革创新派还有傅抱石和李可染。
傅抱石从研究石涛入手,著有《石涛上人年谱》。他的山水画一是将我国西南地区名山大川得到的感受入画,二是创造了“抱石皴”突破山水画传统技法。但又是从传统基础上发展而来的极具表现力的独特笔墨语言,推动了山水画现代化的进程。
李可染山水画是从行万里路,实行对景写生,将写真实融入西画光影造型技法,又摆脱西画照相式的写生观念束缚。根据对象的形质特征,创造了新的笔墨语言。在写实的基础上凝炼、概括、提升而成独辟蹊径的新山水画。
介于传统派和改革创新派之间的还有黄宾虹和张大千。黄宾虹是对中国山水画从古到今研究探索最多的一位画家。由他架起了一座由古典山水画到现代山水画的桥梁。他的理想是改变山水画的审美趣味,力戒轻薄枯燥,改一切皆白为黑密厚重,形成浑厚华滋的风格,他认为:“法古而出之以新奇;新奇云者,所谓狂怪近理,理在真山水中得之。”于是他行万里路,九上黄山,四上岱岳,专门观察夜山和晨昏景色,在真山水中找出理。再加上对传统笔墨的研究总结,概括成五笔七墨,创造出他独特的表现语言。 张大千是从临摹古画入手,十分推崇石涛,山水技法功底深厚,对传统画家了如指掌。因此他变化出新,使用泼彩技法就不同一般,经过消化吸收再画黄山、峨眉山、长江万里、庐山、阿里山,都独具风貌、自成一格。他的山水画影响了不少人,他的学生何海霞、梁树年都是有突出成就的山水画家。
白雪石,虽然有在中国画学研究会学画的基础,但正是在他的老师梁树年指导下走进中国山水画之门。白雪石擅长总结吸收前人一切实践经验,在他的画里能够找到百年来前人已经做过的事情,但在实践过程中,他在做每一点上又和多数人做的不一样,因此在他的画里又有许多前人没有的东西,促成他独特的个人风格。
第一,白雪石同样从临摹开始,进入传统山水画理念。在他掌握了深厚的传统功力之后,他出色地将“古汉语”转变为“现代汉语”。他以自己独特的绘画语言,来表现他可摭取的题材。
第二,他从生活出发,行万里路,但他的作品绝对没有和“写实”照相联在一起。他做过不少写生,他的写生不以表面的具象为满足,而是经过融化、提炼、概括,按照自己的美学理想加工创造的艺术形象。
第三,他是大自然美的拥有者和创造者。千变万化的大自然,经常让我们感到美不胜收,但是能够敏锐地抓住自然美,把这种映入眼睑的美呈现在画面上就是个难题,但是白雪石努力做到了。他创造的清新、秀美、宁静的意境,就可以看到他的审美追求。
第四,他是山水画从古典向现代转型的又一位成功者。艺术的成功最终还在于和现代欣赏者精神需求产生共鸣。没有这一条谈不到艺术的现代化。现代化绝不是西方化,而是满足现代人的精神需求,满足现代人的审美需要。艺术是给人欣赏的,欣赏者能够喜闻乐见是艺术达到成功的重要条件,没有人喜闻乐见的东西,不管个人估价有多高,仍然是没有效益的。艺术应该产生社会效益和经济效益,没人欣赏就什么效益也没有,白雪石的山水画能够满足现代人的审美需要和精神需求。
现代社会是工业化大发展时期,工业化城市给人带来生存环境的恶化,都市喧嚣、噪音、粉尘,加上生态环境的破坏、沙尘暴的天气、水环境的污染,使现代人生活在极为恶劣的环境中,每一位神智健康的人,绝不希望艺术家再现这样恶劣的生态环境供你欣赏,如果有人再现也是为了集中暴露,为了警世和醒世。因此有见识的艺术家必须从相反的方面找出路。白雪石山水画里的清新、秀美、宁静,恰恰是为人的精神层面创造的绿洲。他画的清清的流水、青绿的着色,无不给人带来极大的精神享受。和现实的真实相对照似乎是理想的,不是现实的,但是这种理想正是现实的真正需要,而不是现实的再现,是现实折射出的理想境界。这样追求美的理想,绝不是粉饰现实,而是营造出与现实相反的理想,正如古人画极多变的图画,呈现理想的人间仙境,现实并不存在,让人去向往。从某种意义上说,也在对照之下促进人改造现实的欲望,艺术的存在价值才能真正得到体现。白雪石山水画没有太多的深沉、苦涩、荒凉、孤寂,而有的是更多的平易近人,这正是他作为当代山水画家深受观众喜爱的重要原因。 ■李树声(中央美术学院教授)